金庸在隨筆《民歌中的譏刺》中曾自述:“抗戰(zhàn)時我曾在湘西住過兩年,那地方就是沉從文《邊城》這部小說中翠翠的故鄉(xiāng)!倍蛄拷鹩菇倌耆松,竟發(fā)現他在湘西居住的時長僅次于香港、海寧和衢州等地,湘西實為金庸人生旅途無可回避的一大驛站。
但湘西又是似重還輕的,金庸這段行歷,旁人幾無文字相涉,本人也欲語還休,僅在兩篇隨筆中留下一點片段,見聞感知則大多化進了小說,其湘西行歷也就變得極不顯豁,以致當年的湘西居址,數十年來都無從確定。
既然一睹《金庸湘西行歷圖》全貌,已是煎水作冰而不可得,那不妨將現有文獻做一番管窺,明明滅滅的雪泥鴻爪連綴起來就是一幅行歷簡圖。
1942年夏,金庸從衢州中學畢業(yè),其時江浙一帶已大半淪陷,他被迫西奔重慶投考大學。千里跋涉,備嘗艱辛,行經浙、贛、粵、桂、湘五省,途經湖南時路資將盡,只得于當年冬天投奔正在湘西開辦農場的同學之兄。此時離考試還有些時日,他便寄居農場,打工備考,直到1943年夏,才赴重慶考取中央政治學校。
1944年秋,金庸因與國民黨職業(yè)學生發(fā)生沖突(一說因拒絕參加青年軍)被勒令退學,托表兄蔣復驄關系,謀得中央圖書館館員工作,暫得寄身;蛟S冥冥之中與湘西緣分未盡,那位湘西農場主來渝辦事,再度邀請金庸協助經營農場,并許諾有收成后,資助金庸出國游學。求學之志不減的金庸頗為心動,便于1945年4月19日從中央圖書館離職,與當時已從中央大學休學的高中同學余兆文一道前往湘西農場,直至1946年6月才離湘返浙。
一說農場在“沅陵”。此說疑出自蔣百里侄孫蔣啟霆的回憶,嚴曉星《金庸年譜簡編》便采此說,記載為:“(一九四五年)五月,與中學同窗余兆文赴湘西沅陵,仍經營農場”、“(一九四六年)七月,從湖南沅陵返鄉(xiāng)!
一說農場在“瀘溪”。此說出自萬潤龍《“華山論劍”,79歲的金庸是如何上山的?——我與金庸先生的交往(之十一)》,其回憶:2003年9月23日下午,金庸先生出席“五岳聯盟”長沙媒體見面會,興致勃勃地談及自己年輕時到湖南的經歷,說道:“那是湘西瀘溪的一個農場”。
直至劉國重兄傳來查玉強先生從余小亞處獲得的余兆文《履歷表》,余小亞正是當年與金庸同赴湘西的余兆文之女。
這份南京市第四中學檔案室的余兆文自填《履歷表》顯示:1945年5月至1946年6月,余兆文在湘西浦市湖光農場從事雜務管理,介紹人為查良鏞。
浦市鎮(zhèn)位于瀘溪縣,有了這宗線索,湘西農場地點便縮小到一鎮(zhèn)。這激起了筆者一發(fā)其覆之心,且附驥尾,做最后一步考證。
第256頁記載:“麻溪口種羊場位于沅水中游西岸,地鄰浦市、李家田、上堡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地界,面積1.2780萬畝。民國時,寧鄉(xiāng)人王侃在此辦湖光農場。新中國成立后,縣于1956年在此創(chuàng)辦畜牧場!
第262頁記載:“民國29年(1940),岳陽人王侃在麻溪口辦的“湖光農場”內開辟第一個苗圃,育油桐苗10畝。”
瀘溪縣浦市鎮(zhèn)自古便是水陸要津,晚清以來商賈輻輳,舟楫絡繹,是湘西四大古鎮(zhèn)之首。種羊場位于沅水西濱,山壟延綿,白浦公路穿境而過,如今場內有中南最大種羊場“瀘溪縣種羊場”。大大小小的水塘湖泊錯落于山丘間,當年農場取名“湖光”,自有應景之意。
而蔣啟霆回憶為沅陵農場,或許有歷史語境的原因。沅陵自古便是湘西地區(qū)“首府”。1942年,湖南設第九行政督察區(qū),以沅陵為治所,轄沅陵、瀘溪等縣。由于督察區(qū)以序數冠名,不易辨識,又經常變更序數和轄縣,到了民國后期,不得不改以治所地冠名,而民間為圖便利,早以治所稱呼督察區(qū),如瀘溪所在的第九區(qū)便被稱為“沅陵行政督察區(qū)”,由此產生了“大沅陵”概念。因此,將瀘溪歸入沅陵,在民國語境下并無不妥。
2000年9月24日,金庸在岳麓書院作“中國歷史大勢”演講時,說道:“我對湖南的感情是很深厚的。什么原因?我是浙江人,當時我在浙江南部念書,我自己的家鄉(xiāng)跟浙江北部給日本軍隊占領了。在錢塘江以南守御這一條線的是湖南部隊,即國民黨王東原的部隊,192師在我們浙江北部布防,抵抗日本人。當時我們在浙江南部念書的人對那一支部隊很親厚,常常去慰勞他們,覺得這些湖南老鄉(xiāng)幫我們守衛(wèi)家園,不容易。王師長是湖南寧鄉(xiāng)人(筆者按:此處記錄者耳誤,將臨湘聽成了寧鄉(xiāng)),他的兩個兒子在我們學校讀書,跟我同學,和我是好朋友,還帶我去部隊看過。”(《金庸:中國歷史大勢》第20頁)
世人多為金庸口述所誤,以為此處提及的192師王師長便是王東原,實則謬也,王東原是安徽人且當時軍職更高,192師師長另有其人。查史可知是1941年12月升任師長的湖南臨湘人王堉!夺橹型瑢W錄》顯示,金庸的湘籍高中同學僅王鐸安一人,為湖南臨湘人,而據金庸另一位高中同學斯杭生回憶,王鐸安之父便是駐衢部隊192師師長,王鐸安還有個弟弟也在衢中,低一年級。王侃既是王鐸安之兄,那便是王堉師長的子侄了。據《岳陽市志》人物卷記載:抗戰(zhàn)勝利后,王堉師長解甲歸田,在岳陽湖濱開辦農場,竟也叫“湖光農場!
湘西舊稱“蠻荒”之地,但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國府遷都重慶,大西南戰(zhàn)略地位彰顯,湘西憑著沅江水系、川湘公路和湘黔公路之便,成為大西南的門戶。當時日軍多次轟炸沅陵,企圖據有湘西,進犯川渝,但終告失敗。淪陷區(qū)的黨、政、軍、校和難民紛紛涌入湘西,有的取道西遷,有的就地落腳,“抗戰(zhàn)期間共有15000余人遷居瀘溪!保ā稙o溪縣志》第522頁)飽受顛沛無定之苦的金庸,得以棲息瀘溪。
在湖光農場,金庸協助農場主王侃經營農場,在山坡上墾出梯田,種植桐樹,再榨取桐油,行銷出去。民國時,湘西造林種樹以油桐、油茶為主(《沅陵縣志》第314頁,中國社會出版社1993年版),多年后,金庸還記得“荒山,亂石嶙峋,那是連油桐樹、油茶樹也不能種的!保ń鹩埂哆B城訣》)
桐油是一種防腐蝕涂料,廣泛用于軍工養(yǎng)護,在民國初年本甚平常。但隨著世界大戰(zhàn)陰云籠罩,桐油成為各國均需的戰(zhàn)備物資。而中國本就是世界最大產桐國,巨大的出口需求促使國內桐樹種植如火如荼?箲(zhàn)時,桐油已位列中國控制換匯物資之首,國民政府多次以桐油為擔保向美國借款。湘西是國內第二大桐油產區(qū),湖南省成立了油桐推廣委員會并在沅陵設工作站,油價奇漲,商人逐利,“于是種者愈多。環(huán)邑數百里,足之所及目之所接,皆是物也!保ā躲淞昕h志》第314頁)
而1938年10月,沅陵成為湖南戰(zhàn)時省會,諸多機構遷入。1939年,湖南省貿易局在沅陵設辦事處收購桐油。1940年,中國植物油料廠沅陵榨油廠建成。(《沅陵縣志》第25、26頁)!捌鋾r江浙一帶內遷人員,多從沅陵站換車入川,川湘線日,由沅陵開重慶,月各發(fā)車3次!保ā躲淞昕h志》第399頁)。因此,沅陵作為舊湘西的政治、經濟和交通中心,對周邊縣域有著極強影響力。
翻閱金庸小說,會發(fā)現他提及的湘西地區(qū),不出瀘溪、沅陵(辰州)和辰溪三縣。因金庸往返瀘溪與重慶,由沅陵乘車最便捷,從事桐油營生,又必往來于沅陵商談業(yè)務,對沅陵的熟悉也就理所當然了,而湖光農場與辰溪僅一江之隔,其曾向內遷辰溪的湖南大學申請借讀,這些都是他當年行經的故地,寫進小說也就很自然了。
《射雕英雄傳》中提到:“經常德、辰州,順沅江而上,瀘溪與辰溪之間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,那就是鐵掌山了!碑敼、黃蓉兩人到達山下后,“望見五座山峰聳天入云,峭兀突怒,形似五根手指豎立在半空之中!
“鐵掌山”是金庸杜撰的《武穆遺書》藏書地,郭靖、黃蓉在此大戰(zhàn)鐵掌幫,于鐵掌幫圣地的山洞中發(fā)現遺書。
瀘溪與辰溪以沅江為界,“鐵掌山”自是屹立于沅江邊。遍覽兩岸群山,唯有辛女巖形如五指向天。辛女巖在瀘溪縣浦市鎮(zhèn)鐵柱潭村,與湖光農場直距僅幾公里,《大清一統(tǒng)志》描述辛女巖:“奇峰絕壁,高峻插天,壁立水中,有石屹立如人。”辛女巖為當地苗人的祭祀圣地,巖頂原有辛女廟,據《辰陽風土記》記載,每年苗人扶老攜幼,祭祀于此,喝酒吃肉,打鼓唱歌,五日五夜方散。
而金庸將“鐵掌山”設為《武穆遺書》藏書地,或許受到了當地歷史傳說“二酉藏書”的影響。二酉,指大酉山和小酉山。一說兩山俱在沅陵,一說大酉在辰溪、小酉在沅陵!对涂たh志》記載,“大酉山有洞名大酉洞,小酉山在酉溪口,山下有石穴,中有書千卷,舊云秦人避地隱學于此!惫湃吮阋浴岸稀睘榈涔蚀覆貢S贍,有“學富五車,書通二酉”之說,歷代文人吟詠不絕。
金庸寫《三十三劍客圖》,有六篇故事參考了《酉陽雜俎》。而這部書的書名,正是取其包羅萬象,仿佛是遍閱“二酉藏書”后所作筆錄之意。由此推之,金庸是知曉二酉典故的。
沅江自大西南崇山峻嶺間奔騰而出,在湖南四水之中,最具野性。《射雕英雄傳》第三十二回“湍江險灘”中,郭靖、黃蓉船行沅江,望見“混濁的江水束在兩旁陡峰之間,實是湍急已極”,到了“青龍灘”,河床陡然下傾,江水噴濺注瀉,急流送船,勢逾奔馬,兩人在駭浪之上與鐵掌幫激斗。金庸以半章篇幅描寫“青龍灘”之險,讀來為之驚目。
這“青龍灘”有多險呢?出身東海桃花島的黃蓉“雖然自幼與波濤為伍,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注,也不禁頭暈目眩,抬頭向天,不敢平視江水!倍们ж疬@位武功僅次于五絕,又號稱“水上漂”的大高手,在離岸不遠的江面跌入水里后,怕被急流沖走,不敢浮上來透氣,只能沉到江底攀住底部巖石,手足并用,憋氣學狗爬,逃向岸邊!罢讨涔ψ拷^,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,雖吃了十多口水,終于爬上了岸。他筋疲力盡,坐在石上喘氣!保ń鹩埂渡涞裼⑿蹅鳌罚
1956年,金庸在隨筆《馬援與二征王》中寫到:“馬援又去打湘西沅凌一帶的苗族,因為水流湍急(那就是沉從文小說《邊城》中愛上翠翠的大哥翻船而死的青龍灘一帶),船不得上,天氣又很熱,軍隊中流行疫病,馬援就病死了。”
這是金庸筆下“青龍灘”的最早出處,此灘與湘西歷史地理相關,當非虛構。而歷史上,馬援病死于“清浪灘”邊。因此,金庸筆下的“青龍灘”或許就是“清浪灘”,即沉從文筆下的“青浪灘”。
經查《沅陵縣志》,發(fā)現第693頁記載:“馬援被阻于沅水青龍灘(今清浪灘)南岸壺頭山”,可知“青龍灘”是“清浪灘”的古稱。取水勢湍急,宛如青龍過江之意,清人陸應谷有詩《清浪灘》云:“水聲怒作伏獅吼,霹靂橫飛蛟龍走!
沅江以“清浪灘”最稱天險,暗礁密布,激流狂瀉四十余里,數千年來吞噬了無數生命,舊時有“船過清浪灘,闖出鬼門關”之說。沉從文在《沅陵的人》里寫道:“沅水……以青浪灘最長,石頭最多,水流最猛。順流而下時,四十里水路不過二十分鐘可完事,上行船有時得一整天!1939年,國民政府在沅江設險灘照料站,“總站設清浪,配30人,照料船只過灘!保ā躲淞昕h志》第25頁)。1949年后,經過數次炸礁疏浚,清浪灘之險不復存在,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隨著下游五強溪大壩橫亙沅江,高山出平湖,沅江第一險灘“清浪灘”沉入水底,如今的清浪灘江面已靜如處子。
有趣的是:小說里郭、黃二人欲往漢口,從桃源境內的沅江下游登船往北邊行進,而“清浪灘”位于桃源西南方的沅陵,屬沅江中游,按方位,兩人絕不會路過“清浪灘”。顯然金庸施展了“乾坤大挪移”,將“清浪灘”從沅陵挪到了桃源。
這種因小說情節(jié)需要而施展的挪移術,在《連城訣》里也用了一次:金庸將杭州的蝴蝶挪到了湘西。舊版《連城訣》里提及湘西一帶的人叫一種黑色大蝴蝶為“梁山伯,祝英臺”,雌雄一對,雙宿雙飛,始終不分開。但由于他先前已在隨筆《梁山伯與祝英臺》里提到這種叫“梁山伯、祝英臺”的黑色大蝴蝶是杭州一帶的,為免附會,便在修訂版《連城訣》里將“梁山伯、祝英臺”改成了黃黑相間的大蝴蝶。
“只見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纖,大船的纖夫多至數十人,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。每名纖夫躬身彎腰,一步步的往上挨著,額頭幾和地面相觸,在急流沖激之下,船只竟似釘住不動一般。眾纖夫都是頭纏白布,上身赤膊,古銅色的皮膚上滿是汗珠,在烈日下閃閃發(fā)光,口中大聲吆喝,數里長的河谷間呼聲此伏彼起,綿綿不絕。下行的船只卻是順流疾駛而下,剎那間掠過了一群群纖夫!
在寫纖夫拉船力竭后,舊版《射雕英雄傳》原文是:“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,原本三十多名纖夫,到這里歇下了一大半。郭靖心道:“瞧來下面的江水,比這里更急一倍有余!
修訂版《射雕英雄傳》,金庸增修了兩筆:“這時下游又駛上一艘烏篷船,三十多名纖夫到這里都是氣喘吁吁,有的便躺在江邊,疲累之極,再也動彈不得。郭靖心道:‘瞧來下面的江水比這里更急得多!忠娎w夫中有幾個是花白頭發(fā)的老者,有幾個卻是十四五歲的少年,都是面黃肌瘦,胸口肋骨根根凸出,驀地里覺得世上人人皆苦,不由得喉頭似乎有物哽住了!
筆墨一揮,便浮出悲憫,文字的氣象就迥然不同了。為纖夫這一底層群體添“閑筆”,并非煽情,實則出自金庸當年親身見聞。這些吃力氣飯的人,終年在惡浪咆哮的沅江邊上胼手胝足,卻仍然衣食不周,這里頭寄托著作者的惻隱,作者與這條江、這群人曾有過某種緣分。
在《倚天屠龍記》和《笑傲江湖》中,還出現了湘西排教。排教即排幫,舊湘西從事木材營生的人結成的幫會。湘西木材運輸以“放排”為主,山中伐木后,將木材扎成排節(jié),由放排人駕馭,經江河漂流到碼頭。放排時生死難測,遇到險灘急流,一不留神就木散人亡。浦市是當時排幫的重要交易碼頭,金庸耳聞目睹,便將排幫寫進了小說。
在《連城訣》中,戚長發(fā)為掩人耳目,將唐詩劍法訛傳為“躺尸劍法”,其中的招式名稱也改成諧音字或同聲異形字。
舊版《連城訣》里,戚長發(fā)向狄云傳劍時,將“衣冠拜冕旒”這一招說成“衣冠拜馬騮”。然而馬騮是粵語猴子的意思,湘西一帶的人講出來甚是古怪,修訂版《連城訣》便改為“一官拜馬猴”。
于是“落日照大旗”這一招,在舊版里本是“綠日招大姐”,修訂版里改作“落泥招大姐”,為何這般改動?金庸來了句旁白:“在湘西土音中,這“泥”字和“日”字卻也差不多!
湘西土音便是指“湘西鄉(xiāng)話”,是分布在沅陵、瀘溪和辰溪等地,歸屬不明的瀕危漢語方言,以狄云老家沅陵麻溪鋪的鄉(xiāng)話最為純正。乾隆年間編纂的《瀘溪縣志》稱鄉(xiāng)話為“鄉(xiāng)談謎語,語言聱牙,令人不可曉。”《辰州府志》便以漢字記音的方法記錄鄉(xiāng)話常見詞。
其實,除了這招“落泥招大姐”,還有劍招據湘西土音改名,比如“孤鴻海上來”,在舊版里是“古洪喊上來”,修訂版改為“哥翁喊上來”,因在湘西土音中,“鴻”和“翁”,韻母都是əu。如今的湘西土音已經瀕危,使用人群很少,沅陵、瀘溪和辰溪等地早已通行西南官話(客話)。
而金庸談到湘西土音時,單單以“日”字和“泥”字相近舉例,絕非信筆為之。而是由于它們“特殊”,涉及到音韻學著名論斷,即章太炎在《國故論衡》中提出的“古音娘日二紐歸泥說”,簡稱“娘日歸泥”,簡單來說,便是聲母n和r(中古時期的娘、日二母),均從n(上古時期的泥母)分化而來。湘西土音中“日”和“泥”讀音相近,自是傳襲了上古讀音。楊蔚《湘西鄉(xiāng)話語音研究》便認為湘西鄉(xiāng)話由古吳楚方言流變而來,頗多古音遺存。
在《書劍恩仇錄》中,湘西辰州(今沅陵等地)有一路古怪功夫叫“僵尸拳”,只見:“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,雙臂平舉,僵直了身子,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,行動儼如僵尸。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,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術而成。他雙目如電,勾魂懾魄的射向敵人,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,膝頭雖不彎曲,縱跳卻極靈便!
后來在《神雕俠侶》中,金庸又寫了湘西武學名宿瀟湘子,其身材高瘦,臉無血色,形若僵尸,手持哭喪棒,武功招數也形同僵尸。
這些都化用了“湘西趕尸”的傳說。湘西山川險阻,人死異鄉(xiāng),運回棺木殊為不易,便由趕尸人在僵尸額頭貼一道祝由科的符,念著咒語,搖著攝魂鈴,引導僵尸走路回家。祝由科是一種以符咒治病的中醫(yī)醫(yī)科,盛行于湘西辰州,所用的符也叫辰州符,湘西趕尸便是通過辰州符來操控。
金庸善于馳騁想象,另辟武學蹊徑,世間萬象在他筆下都可以入武。僵尸武功,雖鬼氣森森,但交手之時,一招一式,都清楚明白,場景感極強,再加以旁白,奇譎詭異卻有根底,讀者觀之,神馳目眩,越看越有味道。
《瀘溪縣志》形容當地“八分山一分水半分田,半分道路和村莊”,縣志536頁提到“那時,水旱災害連年,匪患禍亂頻仍,官稅加重,人民生活極其艱苦!
金庸在《談〈彷徨與抉擇〉》中回憶:“這些農村之中,大多數人家是數代沒有一張桌子沒有一張椅子的,在大雪紛飛的嚴寒天時中也是沒有鞋子襪子穿的,一百人中是難得有一個人識字的……!
余兆文《履歷表》顯示,湖光農場“只供伙食無工資!毕敫纳苹锸常可匠陨,靠水吃水是好辦法,金庸時常跟著最要好的覃姓農民朋友“去捉魚、釣田雞、打山雞!保ń鹩埂墩劇瘁葆迮c抉擇〉》)
許多年后,楊過在外流浪,便常常燒烤青蛙,充饑度日。而令狐沖和任盈盈在山澗之中初見面,他請盈盈吃的第一頓飯,竟是二十余只烤青蛙。見令狐沖洗剝青蛙,拔劍斬首除腸,動作麻利,盈盈笑道:“古時有屠狗英雄,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?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!
而家中連一條凳子都沒有,只有草織圓墊的覃姓農民朋友“搞野味”,未必是山村生活有樂趣,也可能僅僅只是為了充饑。
在《笑傲江湖》中,陸大有向同門講述了令狐沖計賺“湘西猴兒酒”的趣事:“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,一看之下,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,一股勁兒地口對葫蘆喝酒。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(fā),上前和那化子攀談,贊他的酒好香,又問那是什么酒?那化子道:‘這是猴兒酒!’大師哥道:‘什么叫猴兒酒?’那化子說道: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。猴兒采的果子最鮮最甜,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好,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,剛好猴群不在,便偷了三葫蘆酒……!绷詈鼪_豪爽善飲,一番懇求,叫化子答允他一兩銀子喝一口。哪知令狐沖這一口好長,只聽得咕嘟咕嘟直響,一口氣就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。
“猴兒酒”在古籍中多有記載,并非湘西獨有。如陸柞蕃《粵西偶記》中提及:“粵西平樂等府山中多猿,善采百花釀酒。樵子入山,得其巢穴者,其酒多至數百石。飲之,香美異常,名曰猿酒!
猿猴造酒,本就是酒的起源之一。猿猴以采集野果為生,且有藏果習性,久之,含有糖分的野果通過自然發(fā)酵生成天然酒漿。金庸當年或許在湘西山林中嘗過“猴兒酒”這等野釀,心底難忘,于是化進小說,聊以為趣。
多年后,金庸回憶瀘溪的生活經歷,稱“那是在自己最窮困潦倒的時候!睂W業(yè)中斷的他寄居沅江小山村,難免感傷國事蜩螗,命途多舛。但他并未荒廢學習,曾試譯《詩經》和《牛津袖珍字典》,可惜未能完成。
當時湖南大學已于1938年內遷至隔壁辰溪縣辦學,金庸便有了借讀湖大,重續(xù)學業(yè)的念頭。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,金庸致函湖南大學校長胡庶畢:“學生原籍浙江海寧……懇請先生準予在貴校借讀以成生負笈后方之志……如蒙允許,生愿受嚴格之編級試驗,或請準予暫在四年級第一學期試讀,如成績不及格可即予開除,但求能賜予一求學機會…..自知所請于貴校規(guī)定或有未合,惟請先生體念陷區(qū)學生環(huán)境之特殊、情況之艱苦,準予通融借讀或試讀….。” (參見: 湖南省檔案館“國立湖南大學 · 人事類 · 關于各處學生請求借讀等資料 · 自1945年起至1948年”的221號檔案卷宗第35頁之查良鏞書信)
為打動胡校長,金庸還在信中吐露自己為求學輾轉突破日軍三道防線的艱難經歷。雖然言辭懇切,但湖大并未給予通融。十八日,胡庶華校長按有關規(guī)定簽字批復:“關于借讀需向教部請求分處,本校不能直接收容….”回絕了金庸的借讀請求。
“湖南鄉(xiāng)間風俗,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,隨口而出,押以粗淺韻腳,與日常說話并無多大差別!保ń鹩埂哆B城訣》)
1957年,金庸回憶:“當地漢人苗人沒一個不會唱歌,幾乎沒一個不是出口成歌的歌手,對于他們,唱歌就是言語的一部分。冬天的晚上,我和他們一齊圍著從地下挖起來的大樹根烤火,一面從火堆里撿起烤熱了的紅薯吃,一面聽他們你歌我和的唱著,我就用鉛筆一首首的記錄下來,一共記了厚厚的三大冊,總數有一千余首!薄斑@些成為我后來寫小說的寶貴素材!保ń鹩埂睹窀柚械淖I刺》、三湘都市報座談會自述)
在湘西,男女多以對歌的形式來談情說愛。“那時他(覃姓農民朋友)正和鄰村的一個姑娘在熱戀之中。湘西農村中的戀愛很是羅曼蒂克,男的女的隔著一條小溪、躲在茶花后面你一曲我一曲的唱著山歌。這些山歌的調子很少變化,歌詞是每個人即興編造。他和那位姑娘在曉風之中,明月之下,不知已唱了幾千幾萬首山歌,每塊巖石、每一株桐樹都記住了他倆纏綿的深情的歌聲了。”(金庸《談〈彷徨與抉擇〉》)
中國民歌大致有山歌、小調和號子三種。金庸對民歌素來喜愛,對民歌掌故也是稔熟于心,曾寫過《民歌中的譏刺》、《黃虹八歌》和《談幾首歌曲》等民歌隨筆。他說“中國的小調,我們覺得悅耳動聽,可是外國人聽來卻覺得簡單無聊!保ǘ拍习l(fā)訪金庸《長風萬里撼江湖》)。“拿我來說,一個地方有世界一流的音樂會,另一個地方是中國京劇、民謠,我覺得聽京劇、民謠要更接近自己的興趣,多半是與傳統(tǒng)有關系!保▌悦贰断愀蹖W術界與金庸討論武俠小說》)
1954年至1958年間,金庸以林歡為筆名,為電影歌曲填詞,創(chuàng)作了許多歌曲。金庸認為“押韻的對唱,形式很是活潑新鮮”,自述“我曾學這種民歌式的體裁,替影片《小鴿子姑娘》寫了一個‘猜謎歌’”(金庸《談謎語》)。
金庸歌曲的代表作《梅心曲》便是典型民歌:“梅花村旁,湖水清,不知湖水有多深,拋塊石子試深淺,唱個山歌試郎心。滿湖落花不知深,不知郎心真不真,燈草拿來雨頭點,碰頭才知一條心。看花要到梅花林,梅花越冷越精神,種樹要種芭蕉樹,從頭到根一條心。蜘蛛結網在梅林,蛛絲雖細黏得緊,由他飄東與飄西,黏東黏西在眉心!蓖ㄟ^借景抒情,表達出真摯的男女之情。其它如《門邊一樹碧桃花》等歌曲也有著很強的民歌氣息,歌詞簡樸,曲調爽朗,像抒發(fā)喜怒哀樂時的即興歌唱。要知金庸在這一時段末供職過的長城電影公司屬于左派陣營,強調電影的社會教育意義,但金庸為電影歌曲作詞,沒有“以文載道”,更多是對愛情的純粹描寫,這是頗為另類的。
民歌本為民間性情之響,陌上桑間的男女,歌以傳情,歌以擇配,最淺、最俚、亦最真。金庸小說也不時出現民歌,陳家洛、溫青青、秦淮河歌女、王鐵匠、狄云、岳靈珊、李文秀等人均唱過。金庸善于借民歌寫男女之情,既合情節(jié),又顯心境。
《連城訣》里的湘西漢子狄云是唱山歌的好手,“他當年在湖南鄉(xiāng)間,本就擅唱山歌,湖畔田間,溪前山后,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!焙髞,為誆寶象,狄云裝做無賴漢子,放開喉嚨,大聲唱起山歌:“對山的妹妹,聽我唱啊,你嫁人莫嫁富家郎,王孫公子良心壞!要嫁我癩痢頭阿三,頂上光!” 接著他逼緊喉嚨,模擬著女聲又唱了起來:“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?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?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?貪圖你……。”他歌聲一出,胸間不禁一酸,自從那年和戚芳攜手同游后,這山歌已有五年多沒有出過他的喉頭,這時舊調重歌,聽者卻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。
“湘西有許多苗人,千百年前就被漢人趕到了貧瘠的山里。漢人的官吏和土豪惡霸常常欺侮他們,每過十年八年,苗人忍無可忍,便會爆發(fā)一次武裝反擊。我在湘西時,最近一次的漢苗沖突過去還不久,農村中流傳著各種各樣漢苗互相殺戮的事跡。漢人有新式槍械,人數又多,每次沖突自然總是苗人失敗。我在鄉(xiāng)下的市集上看到苗人和漢人交易,苗人總是很少說話,對于輕薄漢人的侮辱和嘲笑只是默默忍受,交易上吃了虧,也不敢有什么爭執(zhí)。有一晚天下大雪,我在一家農民家里作客,聽到一個保長喝醉了酒,口齒模糊地吹噓他如何手執(zhí)快槍沖入苗寨,如何奸淫苗人的姑娘、搶劫他們的財物;鸲雅缘穆牨姶蠖际秦毟F的農民,但他們都覺得,欺侮苗人是很應該的,他這樣做不是不道德,反而是個英雄。我忍不住向那保長挺撞了幾句,說:“如果別人這樣欺侮你的女兒,你心中怎樣?”他大怒之下,從此和我成了仇人!保ń鹩埂墩劇瘁葆迮c抉擇〉》)
沉從文在自傳里講過一樁隱痛,他的生身祖母是苗人,由于當時苗漢通婚生下的子嗣沒有社會地位,不能參加文武科舉,在為沉家生下兩個兒子后,就被遠嫁他鄉(xiāng),沉家對外稱她是漢人,已經去世,還為她立了個假墳。沉從文還提到官府鎮(zhèn)壓革命黨時,屠殺了許多無辜的苗民,決人生死的方法竟是把人牽到天王廟前擲竹茭,一仰一覆的順筊,開釋;雙仰的陽筊,開釋;雙覆的陰茭,殺頭。
湘西的苗漢史就是一部“相斫書”,世代相殺的慘烈,讓金庸思索民族相處之道。1961年,他提出武俠要“主張人類的平等,各種族之間的和平相處。在描寫古代民族之間的斗爭時,如漢人反抗?jié)M清等等,主要是從愛國心出發(fā),而不是從種族偏見出發(fā)。”(金庸《對武俠片的期望》)
后來他的小說突破漢民族本位,越發(fā)強調民族融合,出現了超越民族界限的英雄蕭峰,最終出現了沒有民族屬性的韋小寶,由于他的父親可能是漢、滿、蒙、回、藏的任一族人,他天生不持任何一種民族主義立場。作為小說家,嘗試通過小說人物命運的走向指出一條民族倫理革新的路子,這顯示了金庸對中國民族問題的長期思索。他自認為:“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,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!保ā督鹩棺髌芳啡摪嫘颍
沉從文曾說湘西的山水“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,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”,但若以為湘西是遠離喧囂的世外桃源,那便是一種大誤解。
“那年春天,農村中發(fā)生了天花。我所住地方附近的三個農村,十分之七八的大人和小孩都染上了。農村中沒有半點醫(yī)藥設備,短短一個月之內,我所相識的農民死了五十多人,幸而沒死的,險上也都留下了難看的疤痕。”(金庸《談〈彷徨與抉擇〉》)
金庸的那位覃姓農民朋友,全家染上天花,母親、哥哥、妹子都死了,家中只剩下他一人。后來他雖然好了,但一個英俊的青年變成了滿臉痘疤。他一頭牛和三口豬都賣了,用來埋葬他的家人,從此成為赤貧,相好的姑娘不久也嫁了別人。他的田早在七、八年前就賣給了別人,但那買田的有錢人設法不轉錢糧戶冊,每年的錢糧仍是要他繳納,交涉和哀求都沒有用。繳不出,縣里下來催錢糧的稅吏就要收“草鞋錢”——從縣里走了幾十里路,草鞋走爛了。稅吏所收的“草鞋錢”其實就是遲交的利息,這次付了草鞋錢,過得十天半月,稅吏又會再來。金庸氣憤地向那稅吏交涉,他卻說這不關他事,縣里的糧簿上記的是金庸那朋友的名字。
在多重打擊下,“他成日癡癡呆呆,對什么都失卻了興趣。我想同他一起到縣政府去交涉,改了糧冊上名字,他也一樣不關心了,只說:‘沒有用的,命中注定的!簧性僖矝]了幸福,或許,他還是死了的好! (金庸《談〈彷徨與抉擇〉》)
讀罷此文,讓人想起沉從文,這位金庸最喜歡的中國作家。兩位先生筆下的湘西都由兩重世界組成,山川是極其秀美的,老百姓也多是勤勞樸實的,但卻有一種“殘酷”籠罩著這種“詩意”,讓老百姓在一種無望的悲苦中麻木地活著。沉從文的《辰溪的煤》《丈夫》《貴生》等文字莫不流露出這種痛苦,《沉從文自傳》更是充滿了無辜鄉(xiāng)民被肆意屠戮的回憶,僅榆樹灣一地,清鄉(xiāng)軍閥就殺了兩千人。冷峻的文字揭示了舊湘西的社會底色,兵禍、匪患、災荒、苛政,老百姓在動蕩不寧的歷史風雨中命如草芥。金庸在《民歌中的譏刺》里也提到自己在湘西記錄下來的那一千余首民歌中“談情的數量固然最多,但也頗有相當數量的歌曲是詛咒當時政治的。”
沉從文晚年感慨道:“一個才質平凡的鄉(xiāng)下青年,在社會劇烈大動蕩下,如何在一個小小天地中度過了二十年噩夢般恐怖黑暗生活。由于‘五四’運動余波的影響才有個轉機,爭取到自己處理自己命運的主動權。”(《沉從文自傳》附記)
他和金庸都從近處瞧見了活在底層的那群湘西鄉(xiāng)民,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,面對不公、面對死亡,無力改變,只能默默忍受著那份攤派到自己頭上的命運。所謂“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”,如果沒有沉從文和金庸的這些文字,他們照舊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,水花都不曾濺起一朵。
在湘西的兩年,是金庸唯一與底層老百姓打成一片的時光,他領略到了以他的階層原本這輩子都領略不到的東西,這對后來辦報紙、寫小說有著不可小覷的影響。
1959年,金庸在《明報》發(fā)表他的第一篇社評《我們的立場》,提出幫助社會實現“公正與善良”的辦報立場。他寫道:“我們重視人的尊嚴,主張每一個人應該享有他應得的權利,主張每個人都應該過一種無所恐懼,不受欺壓與虐待的生活。”
2000年,金庸在自傳體散文《月云》里寫道:“金庸的小說寫得并不好。不過他總是覺得,不應當欺壓弱小,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,所以他寫武俠小說。他正在寫的時候、以后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,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!麑懛鹕芥(zhèn)上窮人鐘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,大怒拍桌,把手掌也拍痛了。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,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,旁人有很多,自己也有不少!
這些文字真是不勝低回。在這里,金庸見到了山川秀美,民風淳樸,也見到了悲風苦雨,向死而生。但世變之亟,無人能預知其流極。1946年離開湘西,金庸便再也沒能回來。
許多年后,水闊山遙,湘西已在萬重之外。他修訂小說,讓李沅芷做了金庸江湖頭號出場人物,這一筆,真可謂隱于不言,細入無間了。